战争头颅

战争头颅

战争头颅

“Warhead……War……Head……”陈清扬念着这个词,唇齿和舌尖细致地品尝,“Head……Head of war……”她在和自己玩一个文字游戏,就像猫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转。雨继续下,晕头转向的蜻蜓在屋檐下来回冲撞,翼膜上的水珠幻化出数百道彩虹。

“没法翻译,弹头、战斗部,都体现不了这种多义性:战争的头脑,战争头领,战争前锋……”她暂时承认了自己的挫败,垂下睫毛。空载货轮驶过我们面前的黄浦江,汽笛声被雨雾填埋得沉闷。

她的导师近来在做一些毒理学实验,拿小白鼠开刀,把各类药物的鸡尾酒打进静脉——特异性阻断剂、重金属离子、植物碱,以及成分尚不明确的中药萃取物。实际干活的还是陈清扬和师兄师姐,从培育到尸检,一条龙服务。最忙的时候,小鼠的头颅堆成京观,要用手推车运进焚化炉。有些武器级的毒剂,氰化钠之类,教她回想起来阵阵后怕。

“你这集中营的刽子手。”我嘲笑道。

“活体实验,没办法的事。”她望着杯底的几毫米啤酒,“你更怕哪一种,核弹头还是化学弹头?”

“哪种核弹?”

“就,额,普通的原子弹?”

“化学弹头呢?”

“VX毒气?或者沙林毒气?”

“我更怕你。”

那天盗跖训斥了孔子,回到他的门徒之中。黄昏的炊烟里,他们向他举手欢呼,手掌满是泥土和疤痕。他微笑着回礼,向他们举起青铜戈。《春秋》容不下他。

陈清扬的母亲患病了,下个月要做手术切除子宫。二十六天后,她将失去自己最原始、最温暖的家。

“我是顺产的,让我妈遭罪了。”她用手护在肚脐处,像是在经历一阵幻痛。

“听说生育对于女人,就像战争对于男人。”

“看来我要经历一辈子的和平了。”

我不看她的眼睛,从椅子上起身,再回头,跪坐在她膝前,如同拜谒一位神祇。她以为我酒精中毒了,伸手想扶起我。我把右耳贴上她的下腹,听黑暗里贫瘠的子宫传来微弱回响。谁知道呢,或许里面会孕育下一个基督。

那天丘处机走出成吉思汗的大帐,眯起眼,望向兴都库什山的风雪。他感到疲惫,借拐杖之力蹲坐下来。马匹摇晃着铜辔头,喷出天青色的水汽。

铃声把我从失眠的昏沉中拉起。我努力提起眼皮,看到陈清扬的来电,接通。她要我去她的校门口接她,说自己头晕乏力,恶心干呕。

“感冒还是中毒?”

“我怕是中毒,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一根劣质粉笔被碾压在黑板上,“以我和室友的关系,她们也不是没有作案动机……”

“不是在实验室中的?”

“这几天没去。”

“你自己判断像哪种物质?”

“不好说,可能是重金属。”

“喝点牛奶,别用自己的杯子,我二十分钟后到。”

子夜的急诊大楼比我预想的冷清,像素屏上的时钟催眠般跳动。陈清扬捏着衣角,干燥的嘴唇略微失色。医生问了之前的经历,并无头绪,先让她抽血化验。她的手臂比我印象中更瘦。

“谁干的?”化验医生提着试管找来,似乎遇到了什么恶作剧。乳胶手套拿的是一管蓝色液体,像游泳池的水。

“这是刚抽的血?”我看到试管上的条形码,大惑不解。

“送过来还是红的,怎么忽地变蓝了?”

值班室里每个人面面相觑。陈清扬像是什么都没听见,枯树般坐着。我把她手臂针口上的止血棉摘下,几个医生一并凑过来。

一小团暗红血渍,缓缓干涸,而后红色褪去,开始泛青,泛蓝。

“见鬼了。”一个年纪稍大的医生嚷道。

“铜?”

“先化验先化验。”

他们没找到正常的血红蛋白,却找到了茫茫多的铜离子,多得能沉淀析出。好像她的血液流出血管后,所有的铁原子都自动变成了铜原子。

“这人没理由还……”一个像是还在规培的医生瞟了她一眼。

“症状像是铜中毒没错,先用药?”

“铜从哪来的?没道理啊。”

“小伙子,”年纪稍大的医生示意我过去,压低声音问,“你是她家属不啦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有她家里人联系方式不啦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你让她打电话给家里,说明一下情况,现在我们按铜中毒处理,先控制住,后面住院治疗要她家人来照顾的。”

那天皮埃尔走下凡尔登高地,不敢回头看。一百余万枚炮弹将阵地啃咬成狼藉,明天还会有更多。他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,用靴子踢路边的弹壳,8毫米步枪弹,手枪弹,还有榴弹炮的,被余烬的红光照得颇为油腻。他的小腿开始抽搐,而后是手臂,像受到电击一般舞动。哨兵瞥了他一眼,继续抽自己的烟。

我请了一天假,陪陈清扬挂点滴,直到她父亲火急火燎地闯进病房。此君一副小老板模样,问过来龙去脉,便掏出一盒中华问我抽不抽烟。我连忙谢绝,再说了几句客套话,向父女俩告别。她父亲满口感谢,但眼神始终狐疑地盯着我。

我做了几个荒唐的噩梦,或许噩梦也是几种思绪在头脑中的战争,warhead,war in head。铜和铁,都是战争的元素,都是制造武器的元素。俾斯麦说“铁与血”,血里流动的也是铁。铁的刀刃和箭头,铁的枪膛和装甲。铜则更为古老,商朝人和希腊人的青铜矛,阿房宫前的十二铜人,一直到铜的弹壳、铜的导线。或许战争的头颅里就装满了铁锈和铜绿。

人类更早使用铜,因为它易于冶炼,但最早的是直接作为单质存在的金银。可金银太软、太稀缺,人不会用金银作战,只会为金银作战。当然,还有铝,还有锰、钨、铀等等,战争的谱系不断延展。

两周后,有人发邮件联系我,自称是陈清扬的导师,邀请我去学校见面。忐忑几小时后,我买了一根微型录音笔,决定赴约。

那人坐在湖边长椅上,显然是请我坐在他身边。我靠近,站在椅背后,盯着他幸苦打理才遮掩住地中海的头顶。

“陈同学的事,麻烦您了,还请您之后也对此事保密,事关重大。”

“想也想得出来,铁变成铜了,还是离开一个人体内才发生的,实在恐怖。”

“谢谢您的配合,这对您自己和全人类是最好的,我以自己的学术生命保证。”

“这事早就超出你的研究范围了吧,基础物理学要接管了。”

“这也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生物化学现象,我们各领域会通力合作的。”

“她会怎么样?我联系不到她了。”

“我无法作任何保证……”那人像是还有话说,但不愿继续下去。

“是你造成的吗?”

那人摊开手,“不是,我既不理解更无法控制这件事,无论是作为科学事实还是个人不幸。不过它对许多前沿研究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,让我们慢慢探索吧。”

我听够了官腔,转身想走,舌尖却捕获到最后一个问题,“如果铁在她血管里是正常的,那她自己为什么会铜中毒?”

那人不答话,但我自己被答案击中了。

“月经。”

二巯丁二钠,静脉注射,能治疗或至少缓解陈清扬的症状。也许他们能发明某种奇特的靶向药或者体内透析装置,我不知道。宇宙的法则在一个人身上分崩离析,但或许宇宙本身就是这种分崩离析呢?我甚至猜测,她的炼金术会在子宫积累出一个微小的铜人,最后呱呱坠地,像一场战争的遗孤,铜对铁的战争。天若有情天亦老。

近日,科考潜艇在尤卡坦半岛北方海域发现一巨大石锥,长约半公里,呈倒立圆锥型,周身有十三道螺旋刻痕,形如膛线。其所处地层距今6500万年。化学分析与弹道学分析正在进行中。

——《墨西哥太阳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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